蜿蜒晚宴

咕咕咕的宴某人

【莫毛】荒寂(十五)

15.

《Don Giovanni》是一部描述了一个花花公子的一生的歌剧。唐璜自一场决斗卷入风云,又在本应复仇的人手中死去,从头到尾将近两个时辰的大歌剧,在种种矛盾中形成了事件的闭合环。

陈月端坐在座位上,从唐璜生看到唐璜死,历经了无数尖锐的呼喊和令人心悸的唱段,直看到唐璜被魔鬼拖入地狱而无从逃脱。叶琦菲看了一半,有点坐不住了,那凳子好似有针扎似的刺得她直往上跳,漂亮的马尾便也随着身体轻微的游移而上下跃动。

唐璜在台上与仆从周旋不止,叶琦菲在台下问:“他们不回来了吗?”

陈月道:“也许是人太多,堵在路上了。”

唐璜站在姑娘窗前甜言蜜语,在座的各位都在倾听小夜曲,叶琦菲皱了皱眉,轻轻松开了握住的衣角:“他们还没回来吗?”

陈月道:“也许是掉下去了。”

唐璜被骑士长的石像拖入无边炼狱,发出了全剧中第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,陈月拢住她的旗袍,轻轻顺了顺耳边的长发,又拿起放在穆玄英座子上的包,慢吞吞地掸了掸上面遗落的尘灰。

“月姐姐?”

“走吧,他们大概是不会回来了。”

陈月细声细气的,眉眼一如往常舒展,拉着叶琦菲,跟着寥寥无几的人群走出了剧院。他们来时正值清晨,陈月与叶琦菲在路边喝了一碗加足了糖的粥,又每人要了一把小竹扇坐在屋檐下等,等到出剧院时,四个人变成了两个人,尚且掺着点凉的太阳毒辣辣地晒在头顶,影子从闷热的地底钻出来。小竹扇的手柄被汗浸得透湿,顺手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,两位大小姐手挽着手,沉默着,顺着来时的路贴着树荫走了回去。

而此时穆玄英和莫雨早已翻出了剧院,在歌剧结束之时,刚刚扒着屋檐跳到了一家农户的屋子里。

与普通的江南院宅一样,这户人家拥有着巴掌大窄小的院子,贴着篱笆种着花和作物,藤蔓交缠在屋檐下,一只空荡荡的燕窝挤在墙角荒芜着。四下里是原野,再不远处种着一大片油菜花,远远地传来久违的甜津津的味道。

一间茅舍占着这样的花香沉睡在院子的深处,被无数枯柴和杂物挡着,只留了一条小缝供人进出。穆玄英走近一看,那勉强算门的小竹帘上沾着早已干了的泥点子,整间屋子从门缝里散发着许久不住人的腐朽的气息。

“雨哥,这边没有人,”穆玄英拍拍手,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,抬起手来扇了扇风,“那个人指引我们到这里,就为了一间空房子?”

莫雨坐在柴垛上,也被太阳晒得心神烦躁,轻轻咬了咬下唇:“说不准。那个人是不是马老板还说不定,之前那个司机说他戴着眼镜肤色白皙,若他心有芥蒂,未必会以同样的形象面见我们,是调虎离山计也未可知。”

“再调虎离山也没有用了,”穆玄英道,“咱们挟持着那个人离开的时候已经临近歌剧尾声,整个剧院都翻了个遍,也没有炸弹的影子。如果他不是冲着咱们的命来又是为了什么呢?难不成只是骗出来见一眼?”

莫雨摇摇头,有些出神地盯着远处葱茏的丛林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这年的夏天来的似乎更快一些,明面上说仍在春天的尾巴,温度却已经逼着人穿上夏装,就连街道上也有小贩顶着伞卖起了冰块。可清早上还结着露,走出一步尚且有些感到寒颤,过了黎明,待到天色大亮之际,整座城便燥热了起来。莫雨与穆玄英站在空旷的原野上,阳光带着刺顺着毛孔直钻而入,穆玄英皱着眉,站在原地不敢动,感觉似乎流尽了一辈子的汗,黏腻的水光贴在肌肤上一层层结成滚烫的霜。

穆玄英张目对日,那太阳变本加厉地往他的眼里抓去。

不久之前,两人还在凉浸浸的剧院里,捕获了那个突然出现在角落的人,押着他悄悄到了后台,勒令所有人噤声,悄无声息地搜查尽了整个剧院,也看清了那人的脸庞。

这是个带着中年特征的男人,正处于尴尬的年纪,看上去有三四十岁,面上并不全是皱纹虬曲,却也没了少年人的意气,整个人垂头耷耳地被穆玄英攥在手里。

穆玄英附身去看他:戴着一副眼镜,肤色白皙,鼻梁高挺,嘴唇丰厚。眉毛淡的有些看不清,耳朵微微颤着,通红的初夏季节里蒸了个面色惨白。五官单拎出一个来都算标准,拼起来却并不妙极,战战兢兢地挤在穆玄英与莫雨中间,连抬头看一眼都嫌瑟缩。

莫雨问:“你姓马?”

那人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

穆玄英拉住莫雨,将人拖到一个安静的地方,低声道: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,你是做什么的,来自哪里,究竟姓什么,若是如实招来,还可以饶你一命。”

中年人恐惧地抬起头,用眼皮下那块看不见的眼白去瞧穆玄英,又仓促地求起饶来。

“我,我就是个普通的农人,偏偏长了一张教书先生的脸……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叫去,说给我一张票子,要我打扮成他的模样来剧院听歌剧……”

“我们种田的,哪懂什么艺术?……听着有钱就来了。原本在后院睡得好好的,突然被叫起来,说来角落里堵两位爷。原以为喊一声就好了,谁知……谁知就被抓着了,小人也不知道两位爷的来历,还请高抬贵手莫要错杀啊!”

那人害怕极了,说两句话就哽咽一声,到最后竟然紧张地咳嗽起来,趴在杂货旁吓得气若游丝。穆玄英本就是心思纯善之人,看着也有些于心不忍,与莫雨交换了一个眼色,便暂且收回了本来横在中年人脖颈上的刀,放他在一旁喘了两口气。他自己则和莫雨背过身去,交流了一番看法,最后是莫雨看他休息的差不多了,大张阔斧地过去,二话没说先往墙上一贯,用脚踩着那人的胸膛,居高临下厉声问道:

“谁叫你来的?”

中年人颤着喉咙,想叫出声来,无奈性命所迫,只得老实交代道:“是一个和我长得差不多的年轻人,看上去挺有钱,听带着的那些人都喊他老板。”

穆玄英闻言,在心中悄悄记了一笔:马老板。

莫雨又问道:“你最后一次见他们是在哪里?”

中年人颤颤巍巍地回忆:“在出城南门江流里的小茅舍,他们用车把我带到那边去,忘了路是怎么走的,就知道是在江流里。”

穆玄英心想,南门,江流里,不远处就是郊外石子道,是入城必经之路。

莫雨踩着他的胸膛用了些许力道,手摸到后腰扶住枪身,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:“那个姓马的什么来头?”

这下不仅是中年人,就连一直在旁边等待的穆玄英也疑惑起来,两双目光不约而同一起投向莫雨。莫雨二十五岁,正值年轻气盛的年纪,又在沙场上拼杀了许多年,手下人命数不胜数,有时看着他的双眼,就知道此人疯起来不论亲疏。手卡着别人的脖子,无论是玩笑也好起意也罢,总没个轻重,眼神凝着光聚成一把刀钉在墙上,刺入此人上下哽咽着的脆弱的咽喉。

中年人仿佛被狼衔住了脖颈,大张着嘴,像是要往外吐血,又好似意欲流下涎水。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他挣脱了莫雨的禁锢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,额头砰砰砰直往地上撞,穆玄英忙上前扶,却晚了一步,被莫雨拉着胳膊拽回来了。

“马老板从四九城来,走的水路到了南方一个小岛,又顺着码头坐车赶到这里,找到了小的,给我一笔钱,将父母妻儿都接到别处,就剩小的来做这轻则入狱重则掉脑袋的行当……”

中年人跪在两个年轻人脚下,磕的头脑晕眩,眼泪鼻涕凝结在一起,随着身体颤巍巍地往后不住地缩:

“既然您都知道了,我也是被迫的,要找去找那个马老板,我是无辜的,不要杀我……”

“我不杀你!”穆玄英自觉大事不好,猛地挣脱莫雨的胳膊,扑上前去,一把抓住了中年人的肩膀,挤住他的面颊,又冲着他弯曲的后背一击肘击,中年人痉挛的身形蜷缩起来,一口血哇的吐了出来,咕噜咕噜滚在地板上,隐约能看到些许不属于人类机体的颗粒。

莫雨也连忙上前,随手抽了一张帕子交给穆玄英,给他擦净手上的血。他自己则掰开那人的嘴看了看,最后索性一掌拍晕,直接送给后台畏畏缩缩的演员,让他们将其送去医院。

穆玄英握着帕子站在原地,手上的血还没有擦净,一滴滴轮番往下落。他神情有些恍惚,却站的笔直,眉眼从容而舒缓,手指却紧紧地攥着帕子的边缘,青白的指节绷紧着磨蹭在布料的表层。

后来两人才知道,那人刚送去医院就没了命,三十来岁的人没人吊唁,在医院里放了几天,就送到郊外草草地埋了。巡捕房听了洋人的供词,大张旗鼓地前来围困穆玄英和莫雨,被双方的家长纷纷打发了,问起来时,两人却也早准备了一套假说辞,里应外合、你说我应,瞒得滴水不漏。

这件事便草草翻过,事后穆玄英想起,发觉那应当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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