蜿蜒晚宴

咕咕咕的宴某人

【莫毛】荒寂(十七)

17.

多年后穆玄英想起他去而复返的这个凉夜,蹲坐在房檐上的乌鸦似乎在此刻显得有些带着格局色彩的梦幻感。陈月坐在窗边,桌上放着病人为她送来的旧唱片,一面锦旗隐藏在墙后,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一句“圣手回春”。穆玄英和莫雨原本都到陈月家门口了,却又一时心虚,在小巷子里转了一圈,决定明天请陈月和叶琦菲出来,边吃边聊。可那唱片的声音又是如此具有穿透力,穆玄英倚着墙站在楼下,听见月夜里从女子闺房传出来的低沉的声响:

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

穆玄英只觉这夏夜的夜风突然冷得很,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
一声嘹亮的打更从耳旁飞驰而过。



他们年幼时曾在一个村子里一同居住过一段时间。就好像提起韩世忠不能忘记梁红玉,若要说起莫雨和穆玄英的那些往事,很大程度上不能架空这位仿佛经常置身事外的女子。穆玄英有印象的童年都和他们两个在一起,那时正处外忧内患之际,战火频频燃起,看似尚未危及到这个小山村,可这三个孩子在村外玩上一会儿,全国各地就有同样年龄的孩子死于铁蹄之下。

这是后来穆玄英的感触,直到他远离家乡长至十岁时,才初次明白了命运的不公。谢渊将他养在堆满鲜花的庭院里,穆玄英却扒开那些枯萎的花瓣探出头去看见了血。枪口不知从何而来抵住了他的额头,静谧的山峰在枯死的树丛中沉默,一只乌鸦闯过数道关卡飞出重重封锁的包围。

在莫雨不在的那些年,一直充当兄弟姐妹的角色的人正是陈月。而谢渊作为一个常年奔波在外的男人,在母爱缺位的情况下,也是陈月一直令穆玄英保持着正义的三观。他二人年龄相差不大,数年彼此相依,情分更是不用说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穆玄英比起并肩作战,更倾向于自己承担所有——他依旧有着来自于旧社会的传统思想,在遇到危险时会下意识地将女孩庇护在自己的身后,甚至不让她们迈出一步。他自己从未察觉到,可陈月却觉不然。

当日月明星稀,窗外的松枝抖着夜风,陈月铺开日记本,用女友送她的那支笔写道:

“自从莫雨哥哥来到这座城市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毛毛原本与我走得更近,可莫雨哥哥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——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,只是觉得似乎我的存在被剥夺了,他们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,这是十分让我觉得不适的。倘若我是个只甘于厨房与枕席的女子,那么这一切无可厚非,就算我有着再高的身份,也不过是由男人带去歌剧院消遣时光的一位妇人。但毛毛和莫雨哥哥明明知道我不是。我对他二人任意一位都无非分之想,若他们肯看我为姐妹,那自是再好不过。可如今我竟有些怀疑,他二人究竟如何看我,在这样的迷蒙中已然模糊不清了。”

夜微微裂了一道缝,叶子顺着月光滑进来,正巧落在陈月的书页里。她抬起头,将叶子夹出去,星子寒凉的梦洒在清秀的笔迹间。

陈月将笔吸饱了墨,借着那凉接着写道:

“今日从歌剧院回来,父亲又催促我的婚事,他自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想将我早日托付与一个好夫婿,这我是可以理解的。可父亲虽有咳疾,却依旧身康体健,更何况学业未毕,我与毛毛又在做着这样危险的事,儿女情长一事实在不宜提起。我回绝了他,他虽不再言语,可却也总是能看出些许失落的。父亲眼界甚高,心思缜密,想必不会选择一个平常人家,看中毛毛也是极有可能的。行笔至此,不得不自我深思,我与毛毛相识多年,如今更是亲密的同志关系,为何始终未曾产生儿女私情?想必是太过熟络,浑若亲人,婚娶之事,却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。”

笔尖踩着牡丹亭的调子在纸上回旋,陈月托着腮,手旁倚着一堆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。日记本已经被用了一半,前面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,被漏进来的一缕夜风吹得有些褶皱,降落在陈月的肘间。

此时已近子时,街上人烟寥寥,暗沉的房间愈衬得月光明亮,洗净了整条街道。一声哨响带着湿漉漉的水渍从楼下传来,陈月几乎是一瞬间便回过神来,猛地合上手中的日记本,探身就往楼下看去。

穆玄英和莫雨就这么出现在视线内,他们在伤春的故事里孤零零地站着,看到她,穆玄英努力仰着头用力挥手,脸上扬着独属于少年的明媚的光。

陈月眼中仿佛溢着不少色彩,她就在这五彩缤纷的世界里看到两个发着光的小人,真像个美丽的童话。唱片的旋律掩盖了脚步声,她正打算悄悄去楼下开门,却突然想起自己的日记本上都写了什么,忙将桌子上的东西都一股脑塞进抽屉里,慌乱间日记本的硬皮封面被折了个角,她也来不及发觉,粗鲁地将其推进了抽屉的最里端。

穆玄英喘着气上了楼,扶着墙一副很疲倦的样子。莫雨也向陈月讨了水,咕咚咕咚猛灌两大杯。问起怎么上个楼就累成这样,穆玄英坐在凳子上摆摆手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,他和莫雨赛跑去了。

“赛跑?”陈月啼笑皆非,“大晚上的你们赛什么跑?”

穆玄英笑道:“今天中午和雨哥从谢叔叔那边跑出来,比他慢了两步,他就嘲笑我速度跟不上他。事关男人的尊严,这怎么行,方才正好途径楼下,便顺着小巷跑了几趟。”

陈月递上汗巾来给他擦汗,一面回身替二人倒着水一面问道:“那最后是谁赢了?”

穆玄英嘿嘿一笑,挠了挠头,没有说话。

陈月也笑了:“我就知道,你肯定比不过他。”

莫雨接过陈月手中的水递给穆玄英,呼吸已经平复了下来:“不上战场用不着很快的速度,已经可以了。”

“为了逃命么?”穆玄英问道。

莫雨不置可否。

他二人自打从谢渊住处逃走,就一直没敢回家,在街上乱转了一下午。两人经历了一天的折腾,衣服上都沾了土,站立在女子的房间里,一时竟显得有些灰扑扑的。陈月只觉得这两人身上的尘灰一个劲地往脸上拍,又心疼又好笑,一面从楼下的冰柜里拿冰水,一面又问他们要不要换洗。莫雨自小沉默寡言,只是在一旁看着,一切全靠穆玄英打理。两人坐着随便又说了几句有关于谢渊的话题,一阵压抑着的笑声过后,陈月要再去拿水,穆玄英望着她的背影,却突然敛了笑容。

“我发现这里还有上次邻居送的蛋糕,”陈月背对着他们,在柜子里一阵翻找,“毛毛和莫雨哥哥吃吗?”

穆玄英深吸了一口气,低声道:“小月姐姐,对不起。”

“什么对不起?”

穆玄英道:“上午歌剧院的事,我们没有告诉你实情,对不起。”

陈月的身体僵了一下,缓缓转过头来,看见两个不速之客紧紧盯住她的眼神。

他们就这样对视,仿佛够了足足一刻钟。但实际上,也就是一个呼吸的功夫,陈月就将目光移开了。她塞小蛋糕像塞日记本一样堆回柜子里,又将柜子像抽屉一样粗糙地合上,拿起杯子倒满水,走回来递给穆玄英和莫雨。

穆玄英满怀愧疚地接过她的水,手指紧张地在玻璃杯的边缘磨来磨去,好似手中捧着一只滑腻腻的章鱼:“小月姐姐,我们不是有意隐瞒你,希望你不要生我们的气。我和雨哥当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,为了防止你和叶小姐有什么差池,就没有告诉你。”穆玄英抬起头,眼神难得的有点怯怯,他道歉是向来如此,总担心别人会因此生气或是受伤,便落得个小心翼翼、惶然紧张:

“我和雨哥商量过了,最后还是决定来和你道歉,是我们莽撞孟浪自作主张,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,真的不会有下次了,小月姐姐,你就原谅我们吧。”

他道歉诚恳,眼神专注,很难不让人相信这是真心悔过,可不好之处就是大事小事分不清,就好像现在,明明说句话就能解决的事,非叫不知情的旁人觉得这是不小心出卖了整个军队似的。陈月也被他吓了一跳,总觉得自己再不说话,穆玄英就要扑通一声跪下磕头,于是忙道:

“没事毛毛,你们不用刻意道歉的,我其实……”

莫雨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,闻言淡淡开口,打断了陈月的话。

“我和毛毛的确觉得此事不妥,小月你有什么话不必憋在心里,说出来就好。我刚从战场上下来,直来直往习惯了,很多事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,说出来,我们也好规避。”

穆玄英也忙接了话茬道:“你是个女孩,很多事情我和雨哥并不能了解,你心里究竟如何想的,我们甚至连大概一点都不能知道。所以小月姐姐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——”

“毛毛,我不是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,很多话我本不想说,可如今一见,好像是不说不行。”陈月打断了他的话语,盯紧了他的双眼,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我是个女孩没错,可为什么你们总是将我放在女孩的位置上毫不动摇?当时我们加入组织,难道不是毛毛你和我一起进去的吗?我不嫁人,千辛万苦考入女校,接受了那么多新的思想,可等到真正实践的时候,你们又将我排除在外了,我的心里就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,却仍觉得很不公。”

“我知道我很多地方不如你们,体力、眼界、财力乃至于智力。比不上的我不奢求,得不到的我也不去强迫,可我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我这样一个存在。你可以不过问我,但是不能忽略我,倘若这一点可以保证,那么一切都很简单。”

穆玄英恳切地说:“你放心吧小月姐姐,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了。”

陈月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,只是手指原本揪着自己的衣袖,听闻此话,手上一用力,握得更紧了。

穆玄英边道歉边出了门。他和莫雨肩并着肩偷偷下了楼,站在药铺门口又与陈月说了两句,临别时三人已是交谈如故,陈月关好门,送他们到巷口,又问了几句歌剧院的事,莫雨如实相告,具体的事只做不知,看似说了很多,其实并没有什么关键性的透露。

要走的时候,穆玄英摸了一把被露水打湿的眉毛,冲莫雨那边抬了抬下巴,轻声说:“雨哥虽是跟着王遗风当军阀,却实则不是坏人,这几月相处,你我都明晰。刚才在楼下时,雨哥说想了解一下我们的思想,你看着安排个时间让组织里负责思想总结的同志做个册子,过几日给雨哥送过去。”

说毕便是拜别,他拉过陈月的手,礼貌性地握了一下。陈月有些惊奇地看了看莫雨,却还是微微一笑,冲他点了点头。

穆玄英与莫雨背过身,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,陈月站在身后,总觉得他们说了什么话,却无法辨别。她站在夜风里,乌黑的发辫被风托起落在肩上,连同着今日一天所发生的事件,沉成了一座山将她压在这座吃人的城里。等到穆玄英和莫雨的背影彻底转过了街角、月光斜照在街巷间看得周遭空无一人,她那紧绷的神经才略略放松了一下,看向自己一直攥紧的掌心,一张纸条已经被汗水湿透,褶皱得墨色都随之瘫软。

月亮恰在此时躲在了云层后,一众厚厚的黑云压塌了城池边缘的角楼,天空轰隆一声雷鸣,夜色如同被利斧劈开一般亮了一亮。借着这短暂的光,字条上短暂的内容得以现世,赫然是穆玄英的字迹。

“莫雨已知城内所有组织点,加快转移,谨记切莫打草惊蛇。”

深黑的夜被闪光撕成两半,陈月攥紧了字条,想也没想,转身就往家的方向冲去。她跑过街巷,越过路口,途中不小心踩到了一只猫的尾巴。那猫哀嚎着,顺着墙根狂奔而去,一跃而入周遭一家庭院的藩篱。

陈月奔回二楼,倚在门上愣神,听见窗外愈演愈烈的雷声,突然扶着心口喘起气来。雷声震得整个世界发颤,一拳拳捶在她的心头,陈月扶着桌子,慢慢地坐了下来。

她拉开抽屉,在糟乱杂物中翻出自己的日记本,轻轻抚开了封面的褶皱。她打开日记,看到因穆玄英突来而慌乱的笔迹,心头突突直跳,衬着眼眶一阵阵发酸。

她拿起笔,蘸饱了墨,在纸上写了一个字,只觉得是看到了刻在心口位置的一道火光。穆玄英和莫雨不知往何处去,她看着满纸的怀疑,慢慢地写上了一句话:

“方才达摩克利斯来访,世间一片荒寂。”

大雨倾盆而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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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了快6w 这也是妹想到的

可能快结束了吧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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