蜿蜒晚宴

咕咕咕的宴某人

【莫毛】荒寂(十八)

“这雨下的大得很,方才来的路上不小心撞上一块石头,把车灯给撞坏了。”

“大雨天的还来什么,拉的网长,不急于一时,您在旅店里歇歇也好。”

“不必了,少爷传唤,我又怎敢拖延,”来人一双狭长的眸子隐藏在大盖帽下,他抖了抖伞,便将所有的雷电和烟雨从眼中抖了出去,“南京方面新传来的消息,此事不得与外人传,少爷听好了。”

1921年对穆玄英来说,简直犹如雷霆万钧的山峰,在阴风苦雨中沉沉压下。一方面来自遥远的城市,一艘游船在沉默的漂泊中完成了它一生最重要的使命,一方面来自近在咫尺的危机,据多方打探,歌剧院里的事绝非偶然,幕后主使许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。

穆玄英来不及品鉴这辉煌的胜利,他在同福酒楼的一个小包间见到了这位千里迢迢的送信人。他与陈月刚见过面不过一个时辰,便已经端坐在酒楼之上,揩干了自己身上的水。莫雨抱着肩倚在一旁,颇为不善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。气氛一时紧张起来。

来人脱下身上的外套,将那湿漉漉的衣裳搭在桌边的小木凳上。窗外雷声怒起,穆玄英拉开灯,割裂了原本似要降落在包间里的闪电。来人这才看到莫雨,但他只当是穆玄英的同道中人,友好地冲他点点头。

“您请坐。”穆玄英帮他拉开椅子。

来人将伞倚在桌子的另一侧,看向穆玄英,语气却意有所指:“穆少爷,今日之事牵扯甚广,还请这位先生……”

他话至此而止,略带希冀地看向莫雨。

莫雨岿然不动。

来人有些尴尬地又望回穆玄英。穆玄英也有点尴尬,看莫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只得如实道:“实在不好意思,这位是我的朋友,他……他身份特殊,我想有些事情让他知道,也许能更好的把握时机。”

“那这位先生他……是什么特殊身份呢?”

穆玄英更尴尬了:“王遗风的徒弟。”

一道闪电劈过酒楼墙外,正正巧巧劈在来人心头上。他只觉得自己都要被烤焦了,满屋的尴尬气氛溢满了夜色,只有莫雨还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,眼神有些戏谑地看了看穆玄英。

最后是三人围坐一圈,红木桌上空空如也。穆玄英将窗帘拉的死紧,整个小空间明亮而压抑,屋外站着悄无声息的放风人,一有危险就会在门框上扣三下,为他们争得躲藏的时间。莫雨与穆玄英对坐,将报信人夹在中间。为难了这位奔波多日的中年人,在双重目光的炙烤下,狭长而冷静的双眼已经显得有些慌乱,额上溢出了小小的汗珠。

穆玄英及时发觉了他的紧张,温声说:“没事的,您本要说什么,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就行。雨哥虽然是不同的派别,但此事事关重大,也许与军团的安危有关,他绝不会同他人所道。”

来人叹了口气:“穆少爷,实不相瞒,在来路上我打了多时的腹稿,见了这位莫先生后,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”他的手摩挲在桌布扁平的绣线上,轻轻眯了眯眼,“若是与莫先生有关,那不如我们就先从那个从我们手下逃出城去的反乱分子说起。”

莫雨道:“多谢,请。”

他同穆玄英俨然是不同的两方询问者,一个白脸一个红脸,登时就把报信人给唬住了。这人摘下眼镜,用长袍的边角擦了擦,再戴回去时,眼中已然充满了初见时的凌厉与冷静。

“穆少爷一封电报拍过来,我们就开始着手调查,但很抱歉,许多同志为此耗尽了心血,却依旧没有找到一个叫马老板的人,”中年人说,白亮的灯照得他的脸色也随之泛着冷色的光,“历经多方排查,只找到一个外貌特征较为类似的人,但他并不姓马,据说姓夏,名大千,流窜了很多城市,直至逃到南方安置下来。”

穆玄英问:“他就是那个反乱分子?”

中年人道:“是的。我们的同志发现他曾在北方边陲煽动当地民兵反动拥兵自立,妄图重建帝制。”

“后来他自是没有得逞,却逃脱了追捕,从此销声匿迹。最开始我们曾怀疑过他,直到今日你的电报拍来,我们才有八成确定应该是此人。但不同的是,他是个积蓄一般的人,如果真的是他,那歌剧院专门为他开设歌剧场、买下一间屋子并雇佣一人为之拼命就无从谈起。”

“可以路上劫掠。”莫雨忽的道,他眉头紧锁,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。

“劫掠千金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,除非他做了什么泯灭人性的事情,”中年人道,“组织上怀疑他是想要报复某人或是再次意图谋反,这两者皆不能放松警惕,少爷不可大意。”

穆玄英点点头,对他道了声谢:“我自会留意。”说罢,他微微一笑,握住来人的手,诚恳地道:“多谢同志们帮忙调查,人多力量大,如此一来,我们对此人在城内的意图也有了更深的了解。如果真的是这个夏大千,那么你们当真是帮了很大的忙,有机会再来这里,我请兄弟们吃饭。”

中年人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,当即也反握住他的手:“穆少爷不必多言,四海皆为好友,互助也是应该的。如今已近丑时,我便也不便多留,改日还要去别的地方传话,意思我也传达到了,就此告辞。”

穆玄英道:“多谢了。”说着,他已经拿起了中年人放在一旁的伞,交到了中年人的手里。来人盖上大盖帽,又将外衣披在肩上,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包间,回头冲二人点了点头。

穆玄英站在门边送他出去,被扑面而来的水气逼得脸上一潮。中年人撑开伞走入雨幕中,雷声从头顶骤然掠过。

“少爷请留步吧。”

“一路小心。”

中年人挥了挥手,转身行至远方,伞骨在风中不断地震颤着。穆玄英站在雨帘四溅的门口,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,直到天地间只能看见暴虐恣肆的雨,方才回了头,看着站在身后的莫雨道:

“雨哥,刚才他的话你也听到了,你有什么想法?”

莫雨撑开伞遮在他的头顶,平淡的声音沉沉响起:“走吧,换个地方谈。”

穆玄英有些惊异地看着他:“去哪?”

“我家。”



王遗风自打从城里安了家,就好像提前步入了退休老年生活。他平素也不出门料理事务,把所有的烂摊子都甩给莫雨,自己拿着金库钥匙左转转右转转,把家装修的与宫殿别无二致。莫雨带着穆玄英从花园的围墙缺口翻进去,甫一落地,就踩坏了一堆花草。穆玄英瞪大了眼睛,耸起了肩膀,蹑手蹑脚地蹭了进去。

王遗风家里大而不空,东西虽多,却不金,不像其他富豪那样装修得灿烂至极刺人眼疼。穆玄英跟着莫雨绕过打着瞌睡的管家,又贴着藕白色的墙纸上了楼,略不留神,鞋底就踩得楼梯踏踏响。又屏息凝神地走过王遗风所在的屋子,直到到了莫雨门前,两人才微微松了口气。莫雨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,两个人做贼一样溜了进去。待门关上,穆玄英这才敢放松地喘了一口气,有些好笑地摇摇头。

“过街老鼠人人喊打。”莫雨低声道。

穆玄英笑了,拍了拍他的胳膊。

莫雨的屋子很整洁,由于他不常住,一切家具都像新的。王遗风放手让他按照自己所爱的风格收拾,莫雨也不客气,基本上将其装成了一个行军房。放眼望去,满屋竟只有一个大衣柜看上去显眼一点,脚下铺着纯色地毯,书桌贴墙而站,一张床静静地躺在窗边——竟无一处可供娱乐的角落。

两人各自拖了一张椅子在书桌旁坐下,穆玄英草草看了一眼书架上陈列的那些书,感觉多数都与战争有关。莫雨帮他把伞晾在一旁,又拿了条布巾让他擦头发,自己则去浴室烧了水,打算一会儿给两人洗一洗。

穆玄英见状忙道:“不必了雨哥,我没有带换洗的衣物,洗了也是白洗。”

莫雨头也不回:“我衣服多,穿我的。”

穆玄英道:“可是雨哥……”

莫雨动作向来都快,在穆玄英说话的期间已经干净利落地烧好水,回来顺手揉了一把穆玄英的头发:“行军之人几件衣物便够了,衣柜里很多都没穿过,不送白不送。”

穆玄英本就是心思坦荡之人,闻言也不再推辞,便笑道:“如此便不要白不要,谢谢雨哥了。”

莫雨看着他,淡淡地笑了一下,拉开书桌旁的椅子,回归正题。

“水烧好还需一段时间,我们来谈谈夏大千的事。”

“我也正有此意,”穆玄英回拢了微笑,面色有些沉重起来,“实不相瞒,若这个马老板真的是夏大千,那么事情可能会很麻烦。如果他还一心想要重建帝制反倒简单很多,怕的就是他来寻仇,做出什么过界的事情,那就是整座城的危机。”

“暗杀是小事,埋火药已是难以管控的手段,最坏的结果是勾结军阀入城,如若如此,全城百姓都要遭殃。”

莫雨的眼神落在穆玄英放在书桌边缘洁白的腕骨上,低声说:“方才你的那位朋友在,我不便言语,便隐瞒了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穆玄英只觉自己的心被吊起来三个维度,发着颤地怦怦直跳。

莫雨敲了敲桌面,轻轻皱起了眉头。

“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。”

“全国同名同姓人甚多,你又多年征战各地,见过重名者也说不定,”穆玄英道,“夏大千自北方边陲而来,许是在南方匿名从商,如今回到城内不知意图,锁定范围,也许就好想一些。”

莫雨摇了摇头:“我未曾去过边陲。”他看向穆玄英的眼睛,两组同样尖锐的眼神一经碰撞,空气都为之燥热起来:“如果你信得过我,我可以托我师父代为寻找,这样会快得多。”

他师父?

穆玄英脑海里又猛地蹦出“王姓老贼”这四个字,他忙红着脸将其草率剔除。

“雨哥,不是我信不过你,只是劳烦王先生,这……”

“帮小辈打探消息,有什么可称之为劳烦的?”

话音未落,一个苍劲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,穆玄英忙一回头,却见至今仍在脑内盘旋不已的王姓老贼正背着手站在他身后。莫雨也是一惊,立即站起来,拉着穆玄英的手腕将其扯到身后,沉着声音喊了一声:

“师父。”

王遗风摆摆手,眼神淡漠地从两个孩子脸上扫过,平静地说:“正午出逃,丑时归家,时间还不算长,罚戒免了。”

小辈们闻言都闭了嘴,姜还是老的辣,他们的潜行又怎么能骗过王遗风这样的老狐狸?王遗风也不知在门口听了多久,拉过穆玄英方才坐过的凳子坐下,将这两个孩子从头到脚一一打量了个遍。

随后他冷哼一声,倚在椅背上,淡声道:“夏大千自北方逃来,一路销声匿迹逃脱追捕,途经扬州心生歹意,谋财害命,当地捕头不作为,就叫他这么逃了许多年。”

莫雨拉着穆玄英手腕的手愈加的紧了,两人对视一眼,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。

年轻的统帅挡住尚且年少的商会太子,窗外雷声阵阵,屋内山雨欲来。

王遗风顿了顿,开口道:“他杀的那个人,就是你的师娘。”

穆玄英一把抓紧了莫雨的手腕,两人震惊地站立在原地。

王遗风站立起来,恰此时没有拉紧的窗帘间露出来一条夜的缝隙,暴雨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窗户上。穆玄英只觉心头威压更甚,看着王遗风愈逼愈近,脑中登时一片空白,望着这位沾了满手鲜血的统帅刽子手,双重的紧张感涌上心头。

莫雨也不知为何,只是想用身子挡住他,紧紧拉着穆玄英手腕的手用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。

“师父……”

王遗风却无视了他的言语,径直走向他的身前,眼神穿透莫雨钉在穆玄英肩上,仿佛眼中藏着一把尖刀,一点点剜开穆玄英隐藏尚好的平静的面庞。

“你好啊,穆玄英。”

穆玄英瞬间心头一紧,被这淡漠的问候握紧了心脏,喉头紧张得发酸生涩。莫雨也很少与王遗风对视,有些苍白的面庞失去了烟雾的缭绕,面上不曾写着一丝情绪。

一日初始,山雨满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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